"你为什么冒险帮我?
"
王立明苦笑:
"我奶奶是侗族。去年苗韵抢注了'鼓楼酿'商标,把她酿了四十年的酸汤配方注册成自己的专利。
"他擦了擦眼镜,
"老太太现在都不肯开坛了,说祖传的东西被人偷了。
"
远处传来汽车急刹的声音。王立明猛地把龙安心推进垃圾桶后的小门:
"快走!记住,U盘要插在没联网的电脑上看!
"
城中村的黑网吧烟雾缭绕。龙安心选了最角落的机子,确认没摄像头后插入U盘。
文件里除了商标清单,还有份惊人的《苗族文化资源收购计划书》。其中一页用红字标注:
"凯寨项目优先级:1.仰阿莎商标(美神形象);2.古歌版权(务婆等传承人);3.银饰工艺(潘氏项圈等实物)...
"
最后附着的联系人名单让龙安心血液凝固——县扶贫办主任、文旅局副局长...甚至有两个合作社社员的名字。
最下方还有行手写备注:
"龙安心可能阻碍,可考虑用其工地欠薪案底施压。
"
龙安心猛地合上电脑。窗外霓虹闪烁,光斑在他颤抖的手背上跳动。三年前在广州工地被拖欠的工资,原来早被人查得一清二楚。
开往县城的大巴上,龙安心攥着拷贝好的资料昏昏欲睡。后排突然传来清亮的歌声,是几个苗族学生模样的年轻人在用苗语合唱《仰阿莎》。
"...清江水啊长又长,阿莎姑娘来梳妆...
"
龙安心不由自主跟着哼唱。领唱的男生惊讶地转头:
"大哥你也會唱古歌?
"
"会一点。
"龙安心用苗语回答,
"我是凯寨的。
"
学生们立刻兴奋地围过来。一个扎着五彩头绳的女生掏出手机:
"我们在做苗族古歌采集,您能唱完整段吗?
"
当龙安心唱到
"十二个太阳十二道纹
"时,女生突然惊呼:
"等等!这个版本和我奶奶唱的不一样!
"
她飞快地点开录音文件。对比之下果然发现差异:龙安心唱的版本多出四句关于
"银梳引日月
"的歌词。
"这是务婆教的。
"龙安心解释,
"她说现在大多寨子传漏了这四句,只有凯寨还保留完整。
"
学生们激动地记录着。龙安心突然想到什么:
"你们能帮我个忙吗?把这些录音刻成光盘...
"
银匠铺比想象中难找。龙安心在古城区转了近一小时,才在一条满是青苔的小巷尽头发现那盏煤油灯——苗银匠人世代相传的标志:灯罩上镂空雕刻着蝴蝶妈妈产卵的图案。
推门进去时,老银匠正在熔银。火塘里的炭火烧得通红,老人用长钳夹着银块在火中翻转,嘴里念着古老的《炼银咒》:
"...火要旺不要焦,银要纯不要糙...
"
看见龙安心,他头也不抬:
"门后有板凳,自己坐。银水不等人。
"
龙安心安静地看着老人将熔化的银水倒入刻有繁复纹路的石模。当银水凝固成薄片时,老人突然用苗语问:
"潘家的项圈,被抢时包着蓝布还是红布?
"
"蓝布,
"龙安心不假思索,
"还绣着星辰纹。
"
老人这才抬头,浑浊的眼里闪过一丝满意:
"是正主。
"他转身从神龛后取出个檀木匣子,
"这个,给你。
"
匣子里是本光绪年间的《苗疆工物志》,翻开的那页详细记载着
"仰阿莎银饰
"的工艺标准:
"...银冠必十二齿,象征日月轮回;裙纹需九十九折,代表清水江波浪...
"
最惊人的是页脚那方朱印:
"黔东南道台衙门鉴藏
"——这是清末官方认证的苗族工艺标准!
"拿去吧。
"老人合上册子,
"官府认这个。
"
晒谷场上的对峙已持续三小时。李老板的助理带着五个壮汉,正指挥工人往货车上装刺梨。吴晓梅带着合作社年轻人手挽手拦在路中央,几个老人坐在最前排的藤椅上——这是苗族最激烈的抗议方式,叫
"肉身拦路
"。
"杨婶!
"吴晓梅声音嘶哑,
"你把刺梨卖给他们,秋天的'归山'礼盒怎么做?
"
杨婶抱着签好的合同,眼神躲闪:
"他们给现钱...孙子读书...
"
龙安心突然从人群中走出,径直站到货车前。他什么也没说,只是举起手机按下播放键。
扬声器里传出务婆苍劲的歌声,正是那段关于
"银梳引日月
"的独特唱词。李老板助理的脸色瞬间变了——这正是他们公司注册的商标图案中缺失的核心元素!
"民宗委已经立案。
"龙安心亮出文件,
"《非遗法》第二十六条,盗用传统知识最高可罚五百万。
"
助理慌忙打电话请示。通话结束后,他阴沉着脸挥手:
"卸货!我们走!
"
货车开走后,龙安心才发现后背全湿透了。吴晓梅递来竹筒水,低声问:
"真的罚五百万?
"
"我编的。
"龙安心咧嘴一笑,
"但U盘里的证据够他们喝一壶。
"
鼓楼火塘边的议事持续到深夜。龙安心转述了省城的发现,阿公听完,往火堆里撒了把特制的
"议榔粉
"——松香、硫磺和碾碎的铜钱末,这是苗族决定大事时的传统。
火焰突然蹿高,变成诡异的青蓝色。务婆取出珍藏的
"理片
"——历代寨老刻有决议的竹片,开始吟诵《议榔词》:
"...乌云来了众人挡,大船沉了齐心扛...
"
银匠的儿子阿勇突然站起来:
"我去省城!我爸教过我辨银术,能证明潘阿婆的项圈是祖传工艺!
"
杨婶抹着眼泪也站起来:
"我...我绣了四十年仰阿莎,我作证!
"
火塘里的
"议榔粉
"燃到最旺时,务婆取出三样东西:一把稻谷、一根银针、一块火炭。
"明天进省城,
"她将这三样分别交给龙安心、吴晓梅和阿勇,
"谷子代表生计,银针代表手艺,火炭...
"老人顿了顿,
"代表我们苗家的硬气。
"
龙安心接过火炭时,烫得掌心发红。他突然想起父亲临终前说的话:
"苗家人不怕烫,怕的是忘了自己从哪里来。
"
政务中心三楼洗手间,龙安心用冷水拍打着发烫的脸。镜子里的自己眼睛布满血丝,下巴上的胡茬像钢针般扎手。突然,隔间里传来压低的声音:
"...苗韵那个商标肯定要黄,民宗委新调来的李主任是侗族...
"
龙安心的手顿住了。另一个声音接话:
"怕什么?张副局长打过招呼了...
"
冲水声响起,龙安心迅速闪到门外。走出来的两个西装男正擦着手,胸前别着
"知识产权代理
"的徽章。其中一人突然抬头,与龙安心四目相对。
"看什么看?
"那人眼神闪烁,快步离开时撞翻了保洁员的拖把桶。
龙安心弯腰帮忙收拾,发现桶底粘着个透明文件袋。保洁阿姨一把抢过,用苗语低声说:
"后生,这不是你该碰的。
"
他这才注意到阿姨手腕上的铜镯——和务婆的一模一样,雷公山苗寨的标记。阿姨左右张望,突然塞给他一张纸条:
"中午12点,后门垃圾站。
"
正午的垃圾站臭气熏天。龙安心躲在集装箱后,看见保洁阿姨推着垃圾车走来。她突然掀开底层隔板,取出个绣着星辰纹的布袋。
"我是潘阿婆的侄女。
"她嗓音沙哑,
"抢项圈那伙人昨天又来了政务中心。
"她从布袋里倒出一堆碎纸片,
"他们在找这个。
"
龙安心拼凑着纸片——是份被撕碎的《少数民族传统工艺保护名录》批文,落款处盖着省民宗委的大印。关键处被咖啡渍晕染,但还能辨认
"仰阿莎银饰...列入一级保护
"的字样。
"原件在档案室保险箱。
"阿姨紧张地搓着手,
"他们买通了后勤处的人...
"
远处传来脚步声。阿姨猛地将碎纸扫回垃圾车:
"明天苗年祭祖日,务婆让你务必参加。
"
老城区银匠铺里,炭火映照着吴师傅沟壑纵横的脸。他正在熔炼一块发黑的银料,刺鼻的硝酸味弥漫在空气中。
"这是'回炉银'。
"老人头也不抬,
"祖辈传下来的废料重炼,最难掌握火候。
"
龙安心递上合作社设计的仰阿莎银饰图样。老人瞥了一眼,突然将图纸扔进火盆:
"狗屁不通!
"
图纸在火焰中蜷缩成灰。老人从工作台下取出个生锈的铁盒,里面是十二枚造型各异的银铃:
"这才是正宗的仰阿莎嫁铃,每个铃铛的音高对应一个月份。
"
他拿起最小的那枚:
"正月铃,声音要像冰裂...
"轻轻一摇,清越的颤音在屋内回荡。
龙安心突然想起务婆唱的古歌:
"...正月阿莎戴银铃,声声唤得百花开...
"他摸出手机播放录音,银匠的手突然停住了。
"这是...务婆的唱法?
"老人的声音发颤,
"她还在世?
"
凌晨四点,凯寨的祭祖仪式已经开始。务婆穿着百年苗绣祭袍,手持铜刀在鼓楼前起舞。龙安心按照指示,将火炭、银针和稻谷摆在神龛的三足架上。
突然,寨口传来汽车引擎声。三辆黑色SUV停在古枫树下,李老板带着七八个人走来,最前面的摄像机闪着红灯。
"我们是《民族文化探秘》栏目组的!
"一个戴眼镜的女人高声说,
"听说今天有古老祭典...
"
务婆的舞步丝毫未乱,但龙安心看见她向阿公使了个眼色。阿公悄悄退到鼓楼后,敲响了那面平时不用的铜锣——沉闷的声响惊起一群乌鸦。
"拍摄要交五千块文化保护费。
"吴晓梅突然拦在摄像机前,
"现金。
"
李老板眯起眼:
"有文件吗?
"
吴晓梅亮出一张泛黄的纸——1953年县政府签发的《凯寨民俗活动管理规约》,上面明确写着:
"外族拍摄祭祀,需经寨老会同意并缴纳...
"
趁他们争执时,龙安心溜到SUV旁。透过车窗,他看见后座放着潘阿婆的蓝布包裹!正要靠近,一个保镖突然出现:
"干什么的?
"
"我、我来送祭品...
"龙安心举起手中的糯米粑。
保镖狐疑地打量着他。这时鼓楼传来震天的芦笙声——仪式进入高潮,所有人都被吸引过去。龙安心趁机用糯米粑粘住车门锁,这是小时候阿公教的土法子。
深夜的鼓楼里,龙安心和吴晓梅对照着《苗疆工物志》研究仰阿莎纹样。务婆坐在火塘边,突然用苍老的声音唱起一段从未听过的古歌:
"...银梳藏在第九层,铜镜照着三生路...
"
"等等!
"龙安心猛地站起,
"这歌词和书上的图案对不上!
"
务婆露出神秘的微笑,从祭袍里取出片薄如蝉翼的银箔:
"真纹样在这里。
"银箔对着火光,在墙上投出放大的影子——竟是幅精密的水系图!
"这是...
"吴晓梅倒吸凉气,
"清水江的支流走向!
"
务婆点点头:
"古时候银匠送嫁妆,按这个路线走才安全。
"她指着图中一个漩涡标记,
"潘家的项圈,是在这里捞的银沙打的。
"
龙安心突然明白过来:
"所以他们的仿品没有...
"
"没有水纹。
"老人冷笑,
"机器压的银器,哪认得清水江的脾气?
"
凌晨两点,合作社仓库传来异响。龙安心带着猎户家的土狗
"黑豹
"摸过去,发现有人在撬后窗。
"黑豹
"狂吠着冲上去。黑影慌乱中打翻油桶,刺梨干撒了一地。龙安心扑上去扭打,扯下对方的面罩——竟是杨婶的儿子小勇!
"我...我就是想拿回合同...
"少年带着哭腔,
"阿妈签完就后悔了,整天哭...
"
龙安心松开手,发现少年手臂上全是淤青:
"谁打的?
"
"那些穿黑衣服的...
"小勇抹着泪,
"他们说要是反悔,就让我读不成书...
"
远处车灯闪过。龙安心赶紧拉着少年躲进地窖,透过缝隙看见李老板的助理带人闯进院子。
"搜!
"助理气急败坏地喊,
"一定要找到那本破书!
"
地窖里,小勇从贴身处掏出个布包:
"给...这是我偷拍的。
"
照片上清晰显示:李老板的办公室墙上挂着幅《苗族文化资源分布图》,凯寨的位置被红笔圈出,旁边标注着
"优先收购
"。
龙安心捏紧照片,突然听见头顶传来务婆的歌声。他们顺着地道爬到鼓楼底部,看见火塘边正在进行古老的
"血誓
"仪式。
阿公割破手掌,将血滴进酒碗:
"...欺我族人者,如欺天地...
"
十几个青壮年轮流歃血。轮到龙安心时,务婆却拦住他:
"你是读书人,用这个。
"递来支钢笔。
龙安心在誓词上签下名字,突然发现墨水里混着银粉——这是苗家最郑重的
"银墨誓
",违约者会被全族唾弃。
天蒙蒙亮时,二十人的队伍在寨口集合。除了证据材料,每人还带着件特殊物品:
吴晓梅别着母亲留下的银胸针,针尖淬了蛇药;
阿公背着祖传的牛角弓,弦是用马尾毛搓的;
就连小勇也攥着把自制弹弓,皮筋是用橡胶轮胎割的。
务婆给每人发了一小包
"行军药
"——用山苍子和雷公藤配的提神药,战时苗军专用。
龙安心最后检查了装备:
-古歌录音光盘(学生帮忙刻录)
-《苗疆工物志》原件(用油布包了三层)
-偷拍的照片(藏在了鞋垫夹层)
-U盘证据(贴身挂在脖子上)
当第一缕阳光照在鼓楼尖顶时,芦笙齐鸣。老人们唱起了《出征歌》,调子悲壮而铿锵。
龙安心摸了摸别在腰间的
"打口舌
"布袋,火炭灰和鸡毛的触感让他想起父亲的话:
"苗家的道理,有时候得用拳头讲。
"