"她掀开盖子,里面是黑乎乎的粉末,
"老墙土,我攒了十几年。
"
龙安心道谢时,务婆往他手里塞了块硬糖:
"弹珠我收下了,抵药钱。
"她缺牙的嘴抿着糖块,皱纹里漾出笑意,
"明天记得来拿黄精钱。
"
7
新开的刺梨地选在寨子东头的缓坡上。这里日照充足,又避开了野猪常走的兽径。龙安心按照务婆教的方法,把老墙土混着腐熟的羊粪撒在坑底。
"要斜着种。
"吴晓梅示范着,
"雨季不积水。
"她弯腰时,银项圈垂下来晃荡,在阳光下划出闪亮的弧线。
孩子们在田埂上追逐打闹,那个送弹珠的小女孩突然跑过来,往每个坑里丢了颗玻璃珠。
"阿婆说的,
"她一本正经地宣布,
"这样结的果子会亮晶晶。
"
大人们都笑了,但谁也没把珠子捡出来。龙安心扶正一株苗,突然发现土里有什么东西反光——是块碎瓷片,青白色的底釉上残留着半朵蓝花。他想起父亲说过,这片坡地曾是老窑址。
太阳落山时,三分地全部种完。新栽的刺梨苗在晚风里轻轻摇晃,叶片背面泛着银白色的光泽。吴晓梅从篮子里取出个竹筒,把里面的液体浇在每株苗根部。
"刺梨酒糟泡的水,
"她小声解释,
"阿公的秘方。
"
回寨子的路上,他们遇到放牛归来的阿公。老人看了看他们的成果,突然从牛背上取下个旧军用水壶。
"尝尝。
"他拔开塞子,浓郁的酒香立刻飘出来,
"82年酿的。
"
龙安心灌了一大口,酸甜的液体像火线般从喉咙烧到胃里。恍惚间,他仿佛看到父亲站在远处的田埂上,手里也拿着个类似的水壶。
"怎么样?
"阿公的问话把他拉回现实。
"好酒。
"龙安心抹了把嘴,
"就是太烈。
"
阿公哈哈大笑,缺了半截的小指在壶嘴上敲出清脆的声响:
"等你的刺梨结果,我教你酿真正的烈酒。
"
夜幕完全降临时,龙安心站在新开的地头点了支烟。星光下的刺梨苗像一排排小小的哨兵,玻璃珠在月光下偶尔闪出微光。远处传来务婆唱古歌的声音,苍凉的调子在山谷间久久回荡。
8
三天后的赶场日,龙安心跟着务婆穿过拥挤的集市。药材区弥漫着混杂的药香,摊位上摆着各式各样的根茎、树皮和晒干的昆虫。老麻子的摊位在最角落,一块发黄的帆布上摆着几个玻璃罐,里面泡着蛇蝎之类的药材。
"哟,务雅来了。
"老麻子咧开嘴,露出镶金的门牙。他接过务婆递来的黄精片,对着阳光仔细端详,
"野猪拱的?好东西啊!
"
龙安心注意到老人右手少了三根手指,剩下的两根正灵活地翻检着药材。
"这批我给一百二一斤,
"老麻子压低声音,
"别告诉卫生所那帮人。
"
称重时,老麻子从柜台下摸出个铁皮盒子,里面是厚厚一沓现金。龙安心接过钱时,闻到纸币上浓重的药味和汗味。务婆在一旁数着钞票,突然抽出一张对着光看:
"这张缺角了。
"
"哎呀,老眼昏花了。
"老麻子赶紧换了一张,顺手往务婆布袋里塞了包东西,
"新到的雪莲,给您老泡酒。
"
回程路上,务婆突然在一家五金店前停下。
"买点铁丝网,
"她用拐杖点点地,
"野猪再来,就用这个。
"
9
铁丝网围栏搭好的第二天,龙安心在地头发现了几串新鲜的野猪蹄印。那些蹄印在围栏外徘徊许久,最终转向了山林深处。阳光下,绑在围栏上的玻璃珠和碎瓷片闪闪发亮,像一道小小的银河。
吴晓梅蹲在地里检查新苗的长势,突然惊呼一声:
"快来看!
"她拨开一片叶子,嫩绿的芽尖上竟然冒出了细小的花苞。
"这时候开花?
"龙安心皱眉。他记得刺梨应该是五月开花,现在才三月中旬。
务婆闻讯赶来,眯着眼看了半晌,突然拍腿大笑:
"好事啊!这是老苗说的'惊蛰花',结了果特别甜!
"她转身从怀里掏出个小布包,
"撒点这个,保果的。
"
布包里是种灰白色的粉末,闻着有股淡淡的腥味。龙安心小心地撒在植株根部,突然发现吴晓梅正盯着自己的手看。
"怎么了?
"
"你手上......
"她指了指他的虎口。那里不知什么时候多了道细长的疤痕,形状像个月牙。
龙安心愣了一下。这是小时候被父亲木工凿划伤的,已经淡得快看不见了。他刚想解释,远处突然传来孩子们的喊声——那个送弹珠的小女孩举着个东西飞奔而来。
"阿婆阿婆!我在溪边捡到的!
"她摊开掌心,是颗浑圆的鹅卵石,表面天然形成个蝴蝶状的花纹。
务婆接过石头,手指微微发抖。她抬头看向龙安心,浑浊的眼睛里突然泛起水光:
"蝴蝶妈妈......显灵了......
"
10
那天晚上,寨子里格外热闹。务婆破例取出了珍藏的糯米酒,阿公宰了只下蛋的老母鸡。火塘边,老人们传看着那块蝴蝶石,用苗语低声交谈着。龙安心注意到,吴晓梅的父亲一直盯着石头看,石膏腿不自觉地轻轻颤抖。
"这是吉兆。
"务婆给每人倒了杯酒,
"当年我嫁过来那年,也出了这么块石头。
"
酒过三巡,话题转到了刺梨上。阿公突然起身,从里屋抱出个落满灰尘的陶罐。
"三十年前县农技站留下的,
"他揭开蜡封,里面是一叠发黄的纸页,
"刺梨栽培手册。
"
龙安心小心地展开那些几乎一碰就碎的纸张。泛黄的图纸上,工整的钢笔字记录着嫁接方法、施肥时机,甚至还有酿酒配方。最让他惊讶的是最后一页——那是张手绘的销售网络图,标注着省城几家老字号的地址。
"当年要是成了......
"阿公摇摇头,又灌了口酒。
夜深时,龙安心独自走到新开的地头。月光下的刺梨苗已经比栽种时高了一截,嫩叶在夜风中沙沙作响。他摸出那块蝴蝶石,轻轻放在田埂上。石头在月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,翅膀状的纹路仿佛在轻轻颤动。
远处,务婆的古歌还在继续。那苍凉的调子穿过层层夜幕,像一条看不见的线,把过去和现在紧紧系在一起。